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畢業(yè)即失業(yè)、十年難回國:季羨林的求學時代
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2022-04-14? ?青野龍吟
2022-04-14 來源:鳳凰網讀書
高中畢業(yè)進入清華、獲得獎學金前往德國留學、北大任教成為一代學術大師,季羨林的經歷在我們今天看來似乎光鮮而順利,也讓無數學子向往憧憬。
但實際上,季老在他的求學期間,和我們今天一樣,也經歷著精神的苦悶和現(xiàn)實的種種困難。1934年,從清華大學畢業(yè)時,他有“畢業(yè)即失業(yè)”的擔憂;兩年的德國留學,卻因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而無限延長,他因此滯留國外,有家難歸,眼看“國破山河在”。
在德國的他于饑餓和轟炸中完成論文寫作,祖國烽火連天,他卻收不到任何故鄉(xiāng)的消息,飽受失眠折磨。1945年戰(zhàn)爭結束,他才返回祖國,這時距他離開已有十年。
今天的我們雖不處于戰(zhàn)火,卻也和季老一樣,生逢大時代——身邊的一切在快速變化,疫情讓異國他鄉(xiāng)顯得更為遙遠。今天的青年,無論是就業(yè)還是生活,都有著大量的不確定性。閱讀季羨林的青年求學經歷,相信可以為我們帶來勇氣、鼓勵和啟發(fā)。
下文選自《要把讀書當回事》,小標題為編者所擬,經出版社授權發(fā)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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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的心是一面鏡子》(節(jié)選)
季羨林
一、“從眾”進入清華
1930年夏天,我們高中一級的學生畢了業(yè)。幾十個舉子聯(lián)合“進京趕考”。當時北京的大學五花八門,國立、私立、教會立,紛然雜陳。水平參差不齊,吸引力也就大不相同。其中最受尊重的,同今天完全一樣,是北大與清華,兩個“國立”大學。因此,全國所有的趕考的舉子沒有不報考這兩所大學的。這兩所大學就仿佛變成了龍門,門檻高得可怕。往往幾十人中錄取一個。被錄取的金榜題名,鯉魚變成了龍。我來投考的那一天,有一個山東老鄉(xiāng)已經報考了五次,次次名落孫山。這一年又同我們報考,也就是第六次,結果仍然榜上無名。他精神失常,一個人恍恍惚惚在西山一帶漫游了七天,才清醒過來。他從此斷了大學夢,回到了山東老家,后不知所終。
我當然也報了北大與清華。同別的高中同學不同的是,我只報這兩個學校,仿佛極有信心——其實我當時并沒有考慮這樣多,幾乎是本能地這樣干了——別的同學則報很多大學,二流的、三流的、不入流的,有的人竟報到七八所之多。我一輩子考試的次數成百成千,從小學一直考到獲得最高學位,但我考試的運氣好,從來沒有失敗過。這一次又撞上了喜神,北大和清華都錄取了我,一時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。
但是,北大和清華,對我來說,卻成了魚與熊掌。何去何從?一時成了撓頭的問題。我左考慮,右考慮,總難以下這一步棋。當時“留學熱”不亞于今天,我未能免俗。如果從留學這個角度來考慮,清華似乎有一日之長。至少當時人們都是這樣看的?!拔釓谋姟?,終于決定了清華,入的是西洋文學系(后改名外國語文系)。
在舊中國,清華西洋文學系名震神州。主要原因是教授幾乎全是外國人,講課當然用外國話,中國教授也多用外語(實際上就是英語)授課。這一點就具有極大的吸引力。夷考其實,外國教授幾乎全部不學無術,在他們本國恐怕連中學都教不上。因此,在本系所有的必修課中,沒有哪一門課讓我感到滿意。反而是我旁聽和選修的兩門課,令我終生難忘,終身受益。旁聽的是陳寅恪先生的“佛經翻譯文學”,選修的是朱光潛先生的“文藝心理學”,就是美學。在本系中國教授中,葉公超先生教我們大一英文。他英文大概是好的,但有時故意不修邊幅,好像要學習竹林七賢,沒有給我留下好印象。吳宓先生的兩門課“中西詩之比較”和“英國浪漫詩人”,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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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外,我還旁聽了或偷聽了很多外系的課。比如朱自清、俞平伯、謝婉瑩(冰心)、鄭振鐸等先生的課,我都聽過,時間長短不等。在這種旁聽活動中,我有成功,也有失敗。最失敗的一次,是同許多男同學,被冰心先生婉言趕出了課堂。最成功的是旁聽西諦先生的課。西諦先生豁達大度,待人以誠,沒有教授架子,沒有行幫意識。我們幾個年輕大學生——吳組緗、林庚、李長之,還有我自己——由聽課而同他有了個人來往。他同巴金、靳以主編大型的《文學季刊》是當時轟動文壇的大事。他也竟讓我們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,充當《季刊》的編委或特約撰稿人,名字赫然印在雜志的封面上,對我們來說這實在是無上的光榮。結果我們同西諦先生成了忘年交,終生維持著友誼,一直到1958年他在飛機失事中遇難。到了今天,我們一想到西諦先生還不禁悲從中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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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政局是非常緊張的。蔣介石在拼命“安內”,日軍已薄古北口,在東北興風作浪,更不在話下。“九一八”后,我也曾參加清華學生臥軌絕食,到南京去請愿,要求蔣介石出兵抗日。我們滿腔熱血,結果被滿口謊言的蔣介石捉弄,鎩羽而歸。
美麗安靜的清華園也并不安靜。國共兩方的學生斗爭激烈。此時,胡喬木(原名胡鼎新)同志正在歷史系學習,與我同班。他在進行革命活動,其實也并不怎么隱蔽。每天早晨,我們洗臉盆里塞上的傳單,就出自他之手。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,盡人皆知。他曾有一次在深夜坐在我的床上,勸說我參加他們的組織。我膽小怕事,沒敢答應。只答應到他主辦的工人子弟夜校去上課,算是聊助一臂之力,稍報知遇之恩。
學生中兩派的斗爭是激烈的,詳情我不得而知。我算是中間偏左的逍遙派,不介入,也沒有興趣介入這種斗爭。不過據我的觀察,兩派學生也有聯(lián)合行動,比如到沙河、清河一帶農村中去向農民宣傳抗日。我參加過幾次,記憶中好像也有傾向國民黨的學生參加。原因大概是,盡管蔣介石不抗日,青年學生還是愛國的多。在中國知識分子中,愛國主義的傳統(tǒng)是源遠流長的,根深蒂固的。
二、“畢業(yè)即失業(yè)”
這幾年,我們家庭的經濟情況頗為不妙。每年寒暑假回家,返校時籌集學費和膳費,就煞費苦心。清華是國立大學,花費不多。每學期收學費四十元,但這只是一種形式,畢業(yè)時學校把收的學費如數還給學生,供畢業(yè)旅行之用。不收宿費,膳費每月六塊大洋,頓頓有肉。即使是這樣,我也開支不起。我的家鄉(xiāng)清平縣,國立大學生恐怕只有我一個,視若“縣寶”,每年津貼我五十元。另外,我還能寫點文章,得點稿費,家里的負擔就能夠大大地減輕。我就這樣在頗為拮據的情況中度過了四年,畢了業(yè),戴上租來的學士帽照過一張相,結束了我的大學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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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流行著一個詞兒,叫“飯碗問題”,還流行著一句話,是“畢業(yè)即失業(yè)”。除了極少數高官顯宦、富商大賈的子女以外,誰都會碰到這個性命交關的問題。我從三年級開始就為此傷腦筋。我面臨著承擔家庭主要經濟負擔的重任。但是,我吹拍乏術,奔走無門。夜深人靜之時,自己腦袋里好像是開了鍋,然而結果卻是一籌莫展。
眼看快要到1934年的夏天,我就要離開學校了。真好像是大旱之年遇到甘霖,我的母校濟南省立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,托人邀我到母校去擔任國文教員。月薪大洋一百六十元,是大學助教的一倍。大概因為我發(fā)表過一些文章,我就被認為是文學家,而文學家都一定能教國文,這就是當時的邏輯。這一舉真讓我受寵若驚,但是我心里卻打開了鼓:我是學西洋文學的,高中國文教員我當得了嗎?何況我的前任是被學生“架”(當時學生術語,意思是“趕”)走的,足見學生不易對付。我去無疑是自找麻煩,自討苦吃,無異于跳火坑。
我左考慮,右考慮,終于舉棋不定,不敢答復。然而,時間是不饒人的,暑假就在眼前,離校已成定局,最后我咬了咬牙,橫下了一條心:“你有勇氣請,我就有勇氣承擔!”
于是在1934年秋天,我就成了高中的國文教員。校長待我是好的,同學生的關系也頗融洽。但是同行的國文教員對我卻有擠對之意。全校三個年級,十二個班,四個國文教員,每人教三個班。這就來了問題:其他三位教員都比我年紀大得多,其中一個還是我的老師一輩,都是科班出身,教國文成了老油子,根本用不著備課。他們卻每人教一個年級的三個班,備課只有一個頭。我教三個年級剩下的那個班,備課有三個頭,其困難與心里的別扭是顯而易見的。所以在這一年里,收入雖然很好(160元的購買力約與今天的3200元相當),心情卻是郁悶。眼前的留學杳無蹤影,手中的“飯碗”飄忽欲飛。此種心情,實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但是,幸運之神(如果有的話)對我是垂青的。正在走投無路之際,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簽訂了互派留學生的合同,我喜極欲狂,立即寫信報了名,結果被錄取。這比考上大學金榜題名的心情,又自不同,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。積年愁云,一掃而空,一生幸福,一錘定音。仿佛“金飯碗”已經捏在手中。自己身上一鍍金,則左右逢源,所向無前。我現(xiàn)在看一切東西,都發(fā)出玫瑰色的光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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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人是不能脫離現(xiàn)實的。我當時的現(xiàn)實是:親老,家貧,子幼。我又走到了我一生最大的一個岔路口上。何去何從,難以決定。這個岔路口,對我來說,意義真正是無比地大。不向前走,則命定一輩子當中學教員,“飯碗”還不一定經常能拿在手中;向前走,則會是另一番境界?!榜R前桃花馬后雪,教人怎敢再回頭?”
經過了痛苦的思想矛盾,經過了細致的家庭協(xié)商,決定了向前邁步。好在原定期限只有兩年,咬一咬牙就過來了。
三、“萬里投荒”求學德國
我于是在1935年夏天離家,到北平和天津辦理好出國手續(xù),乘西伯利亞火車,經蘇聯(lián)到了柏林。我自己的心情是:萬里投荒第二人。
在這一段從大學到教書一直到出國的時期中,我的心鏡中照見的是蔣介石猖狂反共,日本軍野蠻入侵,時局動蕩不安,學生兩極分化,這樣一幅十分復雜矛盾的圖像。
馬前的桃花,遠看異常鮮艷,近看則不見得。
我在柏林待了幾個月,中國留學生人數頗多,認真讀書者當然有之,終日鬼混者也不乏其人。國民黨的大官,自蔣介石起,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國“流學”。這些高級“衙內”看不起我,我更藐視這一群行尸走肉的家伙,羞與他們?yōu)槲??!按说匦拍俏嵬痢?,到了深秋,我就離開柏林,到了小城又是科學名城的哥廷根。從此以后,在這里一住就是七年,沒有離開過。
德國給我一月一百二十馬克,房租約占百分之四十多,吃飯也差不多。手中幾乎沒有余錢。同官費學生一個月八百馬克相比,真如小巫見大巫。我在德國住了那么久的時間,從來沒有寒暑假休息,從來沒有旅游,一則因為“阮囊羞澀”,二則珍惜寸陰,想多念一點兒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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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遠萬里而來,是想學習的。但是,學習什么呢?最初并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打算。第一學期,我選了希臘文,樣子是想念歐洲古典語言文學。但是,在這方面,我無法同德國學生競爭,他們在中學里已經學了八年拉丁文、六年希臘文。我心里彷徨起來。
到了1936年春季始業(yè)的那一學期,我在課程表上看到了瓦爾德施米特開的梵文初學課,我狂喜不止。在清華時,受了陳寅恪先生講課的影響,就有志于梵學。但在當時,中國沒有人開梵文課,現(xiàn)在竟于無意中得之,焉能不狂喜呢?于是我立即選了梵文課。在德國,要想考取哲學博士學位,必須修三個系,一主二副。我的主系是梵文、巴利文,兩個副系是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言學。我從此走上了正規(guī)學習的道路。
1937年,我的獎學金期滿。正在此時,日軍發(fā)動了盧溝橋事變,虎視眈眈,意在吞并全中國乃至亞洲。我是望鄉(xiāng)興嘆,有家難歸。但是天無絕人之路,漢文系主任夏倫邀我擔任漢語講師,我實在像久旱逢甘霖,當然立即同意,走馬上任。這個講師工作不多,我照樣當我的學生,我的讀書基地仍然在梵文研究所,偶爾到漢學研究所來一下。這情況一直持續(xù)到1945年秋天我離開德國。
四、夜夜失眠,游子懷鄉(xiāng)
1939年,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正式開幕。我原以為像這樣殺人盈野、積血成河的人類極端殘酷的大搏斗,理應震撼三界,搖動五洲,使禽獸顫抖,使人類失色。然而,我有幸身臨其境,只不過聽到幾次法西斯頭子狂號——這在當時的德國是司空見慣的事——好像是春夢初覺,無聲無息地就走進了戰(zhàn)爭。戰(zhàn)爭初期階段,德軍的勝利使德國人如瘋如狂,對我則是一個打擊。他們每勝利一次,我就在夜里服安眠藥一次。積之既久,失眠成病,成了折磨我?guī)资甑慕K生痼疾。
最初生活并沒有怎樣受到影響。慢慢地肉和黃油限量供應了,慢慢地面包限量供應了,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應了。在不知不覺中,生活的螺絲越擰越緊。等到人們明確地感覺到時,這螺絲已經擰得很緊很緊了,但是除了極個別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,我沒有聽到老百姓說過一句怨言。德國法西斯頭子統(tǒng)治有術,而德國人民也是一個十分奇特的民族,對我來說,簡直像個謎。
后來戰(zhàn)火蔓延,德國四面被封鎖,供應日趨緊張。我天天挨餓,夜夜做夢,夢到中國的花生米。我幼無大志,連吃東西也不例外。有雄心壯志的人,夢到的一定是燕窩、魚翅,哪能像我這樣沒出息,只夢到花生米呢?餓得厲害的時候,我簡直覺得自己是處在餓鬼地獄中,恨不能把地球都整個吞下去。
我仍然繼續(xù)念書和教書。除了挨餓外,天上的轟炸最初還非常稀少。我終于寫完了博士論文。此時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征從軍,他的前任,已退休的老教授E. Sieg(西克)替他上課。他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讀通了吐火羅文,名揚全球。按歲數來講,他等于我的祖父。他對我也完全是一個祖父的感情。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戲都傳給我——印度古代語法、吠陀,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見,一定要教我吐火羅文。我乘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機,通過了口試,布勞恩口試俄文和斯拉夫文,羅德爾口試英文??荚嚰案窈?,仍在西克教授指導下學習。我們天天見面,冬天黃昏,在積雪的長街上,我攙扶著年逾八旬的異國的老師,送他回家。我忘記了戰(zhàn)火,忘記了饑餓,我心中只有身邊這個老人。
我當然懷念我的祖國,懷念我的家庭。此時郵政早已斷絕。杜甫詩:“烽火連三月,家書抵萬金?!蔽覅s是“烽火連三年,家書抵億金”。事實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。這大大地加強了我的失眠癥,晚上吞服的藥量,與日俱增,能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。此時英美的轟炸已成家常便飯,我就是在饑餓與轟炸中寫成了幾篇論文。大學成了女生的天下,男生都抓去當了兵。過了沒有多久,男生有的回來了,但不是缺一只手,就是缺一條腿。雙拐擊地的聲音在教室大樓中往復回蕩,形成了獨特的合奏。
到了此時,前線屢戰(zhàn)屢敗,法西斯頭子的牛皮雖然照樣厚顏無恥地吹,然而已經空洞無力,有時候牛頭不對馬嘴。從我們外國人眼里來看,敗局已定,任何人也回天無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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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國人民怎么樣呢?經過我十年的觀察與感受,我覺得,德國人不愧是世界上最優(yōu)秀的人民之一。文化昌明,科學技術處于世界前列,大文學家、大哲學家、大音樂家、大科學家,近代哪一個民族也比不上。而且為人正直、淳樸,各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。令我大惑不解的是,希特勒極端誣蔑中國人,視為文明的破壞者。按理說,我在德國應當遇到很多麻煩。然而,實際上,我卻一點兒麻煩也沒有遇到。我在德國,自始至終就在德國社會之中,我就住在德國人家中,我的德國老師,我的德國同學,我的德國同事,我的德國朋友,從來待我如自己人,沒有絲毫歧視。這一點讓我終生難忘。
這樣一個民族現(xiàn)在怎樣看待垂敗的戰(zhàn)局呢?他們很少跟我談論戰(zhàn)爭問題,對生活的極端艱苦,轟炸的極端野蠻,他們好像都無動于衷,他們有點茫然、漠然。一直到1945年春,美國軍隊攻入哥廷根,法西斯徹底完蛋了,德國人仍然無動于衷,大有逆來順受的意味,又仿佛當頭挨了一棒,在茫然、漠然之外,又有點昏昏然、懵懵然。
驚心動魄的世界大戰(zhàn),持續(xù)了六年,現(xiàn)在終于閉幕了。我在驚魂甫定之余,頓時想到了祖國,想到了家庭,我離開祖國已經十年了,我在內心深處感到了祖國對我這個海外游子的召喚。幾經交涉,美國占領軍當局答應用吉普車送我們到瑞士去。我辭別德國師友時,心里十分痛苦,特別是西克教授,我看到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,雙手發(fā)顫,我們都知道,這是最后一面了。我連頭也不敢回,眼里流滿了熱淚。我的女房東對我放聲大哭。她兒子在外地,丈夫已死,我這一走,房子里空空洞洞,只剩下她一個人。幾年來,她實際上是同我相依為命,而今以后,日子可怎樣過呀!離開她時,我也是頭也沒有敢回,含淚登上美國吉普。我在心里套一首舊詩想成了一首詩:
留學德國已十霜,
歸心日夜憶舊邦。
無端越境入瑞士,
客樹回望成故鄉(xiāng)。
這十年在我的心鏡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統(tǒng)治,極端殘酷的世界大戰(zhàn),游子懷鄉(xiāng)的殘影。
1945年10月,我們到了瑞士。在這里待了幾個月。1946年春天,離開瑞士,經法國馬賽,乘為法國運兵的英國巨輪,到了越南西貢。在這里待到夏天,又乘船經香港回到上海,別離祖國將近十一年,現(xiàn)在終于回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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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要把讀書當回事》
作者: 季羨林
出版社: 青島出版社
出版年: 2021-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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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羨林
季羨林(1911年8月6日—2009年7月11日),中國山東省聊城市臨清人,字希逋,又字齊奘。國際著名東方學大師、語言學家、文學家、國學家、佛學家、史學家、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。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、聊城大學名譽校長、北京大學副校長、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,是北京大學的終身教授,與饒宗頤并稱為“南饒北季”。
早年留學國外,通英文、德文、梵文、巴利文,能閱俄文、法文,尤精于吐火羅文(當代世界上分布區(qū)域最廣的語系印歐語系中的一種獨立語言),是世界上僅有的精于此語言的幾位學者之一。為“梵學、佛學、吐火羅文研究并舉,中國文學、比較文學、文藝理論研究齊飛”,其著作匯編成《季羨林文集》,共24卷。生前曾撰文三辭桂冠:國學大師、學界泰斗、國寶。
2009年7月11日11時10分,季羨林逝世,享年98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