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?張國剛:諾亞遭遇伏羲神農(nóng) 中西文明交流與誤讀
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2021-01-31? ?青野龍吟
2021-01-27 來源:張弘
文明雖有邊疆,但也有交流。在16-19世紀,文明的交流卓有成效且和平自愿,沒有戰(zhàn)爭;不但幫助西方走出了中世紀,也對中國社會產(chǎn)生了積極影響。
中西文明的相互交往,不僅是一個長期存在的歷史事實,而且有力推動了歷史進程,并形塑了現(xiàn)代世界的格局。2020年12月,清華大學教授張國剛出版了《文明的邊疆:從遠古到近世》,書中從大范圍、長時段、歷史縱深的角度考察歐亞各民族在絲綢之路上的文明交往,將這段長達三千年的歷史劃分為四個宏大的篇章:從史前絲路到鑿空之舉,遠古的東方與西方首次相遇;漢唐時期諸神入華,四大文明體系在西域邊地匯流,開始形成多元貿(mào)易和文化交流網(wǎng)絡;宋明之際,香藥東來、瓷器西去,華夏物產(chǎn)經(jīng)由海上絲路到達中亞,遠迄歐洲;至晚明盛清,傳教士東來,拉開了中國與歐洲從想象異邦走向東西之辯的文明互鑒的帷幕。至此,絲綢之路終將亞非歐三大洲,亦即近代以前的文明世界緊密聯(lián)系起來。
1月19日,張國剛做了題為“絲路文明動力機制的四個維度”的講座,以下是講座的主要內(nèi)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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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文明的邊疆:從遠古到近世》,張國剛著,中信出版社2020年12月版
張國剛,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,歷史學博士,曾在歐洲留學與執(zhí)教多年,曾任中國唐史學會會長,中國中外關(guān)系學會副會長。入選國家人事部“百千萬人才工程”(1997)和清華大學“985百人計劃”(2003)、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計劃(2006),被評為北京市高等學校教學名師(2014)。研究領域為中國古代史、隋唐史、中西文化關(guān)系史、西方漢學史。代表性學術(shù)成果有:《唐代藩鎮(zhèn)研究》《治術(shù):周秦漢唐經(jīng)世之道》《中西文化關(guān)系通史》《胡天漢月映西洋:絲路滄桑三千年》《大唐氣象:制度、家庭與社會》《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》《唐代家庭與社會》《資治通鑒啟示錄》等。獲得《歷史研究》創(chuàng)刊三十周年紀念優(yōu)秀論文獎、國家教育部人文社科優(yōu)秀成果一等獎、第10屆中國好書獎、第十五屆文津圖書獎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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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宋元明清,海上絲綢之路就超過了陸路
今天,我主要講三方面的內(nèi)容:一是中西交往的歷史脈絡,二是中西文明交往的方式,還有大航海以來東西方的相遇。最后,再談談中西對話和歷史回響。
文明就像邊疆一樣,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疆界和領域,都有自己的內(nèi)涵,就像國家的邊疆一樣。一種文明不可能統(tǒng)一其他所有文明,西方文明不能統(tǒng)一世界,中華文明也不應該統(tǒng)一世界,阿拉伯文明、非洲文明、中東、近東的文明都是這樣。每個文明有自己的內(nèi)涵,它們應該是和而不同、美美與共的關(guān)系。
那么,什么是文明的邊疆呢?在文明的邊疆,有人員的交流,有思想的交流,有經(jīng)濟的交流。當然也有沖突,我們不希望文明發(fā)生沖突,我們希望文明能夠和諧共生。邊疆需要安寧,各個疆界內(nèi)的百姓安居樂業(yè),文明共享。
我覺得,用文明的邊疆來表達中華文明和西域、西方文明的交流很貼切。我們知道中華文明有5000年的歷史,現(xiàn)在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良渚遺址是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,是人類文明遺產(chǎn),這等于是官宣了。當然,文明的探源也是過去一直討論的問題。中華文明5000年發(fā)生和發(fā)展的過程,就是和周邊、和域外文明互融互通、接觸碰撞的歷史過程。中華文明從黃河流域中下游地區(qū),也就是《史記?五帝本紀》描寫的那塊地方發(fā)生,也在良渚、凌家灘、紅山和石家河等地多元發(fā)展。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等考古發(fā)現(xiàn),都顯示出早期中華文明的互通互容。
考古學家蘇秉奇先生用滿天星斗來講中華文明早期的發(fā)生過程。滿天星斗,神州大地成了匯集文明的海洋,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(xiàn)了一個互融互通、接觸碰撞的歷史過程。
中西交通的發(fā)軔,從歷史記載上講,是張騫通西域?!妒酚洝分械摹缎倥袀鳌贰ⅰ洞笸鹆袀鳌?,都有關(guān)于張騫的記載??墒?,我們?nèi)绻返皆搭^,史書的記載很有限。東西方各個族群交往的鮮活記憶,從考古資料可以追溯得更為久遠。石峁文化,三星堆考古,商周玉石之路,早期北方青銅考古遺跡都有很多。今天我看到報道,說在塔里木盆地發(fā)現(xiàn)了有確切科學考古記載的城址。它是公元前750年一直到公元前150年,春秋早期到戰(zhàn)國,乃至漢朝的前期。這些考古遺址表明,在張騫之前,就有不知道多少東西方仁人志士,因為各種目的進行交往??脊艑W上,把它叫作玉石之路。
《史記》曾經(jīng)記載,戰(zhàn)國時期趙國有三寶:代馬、胡犬、昆山之玉。當時蘇厲告訴趙王,如果秦人控扼了北方的話,你就弄不到這三樣東西了。昆侖之玉是從草原來的。歷史上講,藺相如帶著和氏璧去秦國,和氏璧出自楚國。楚國有沒有可能跟西域相通?當然有可能。因為從東南之路到云貴再到印度,那邊也能通到中亞,當然也可以跟新疆相通。當然,最便捷的不是楚國,應該是趙國。趙國這邊從草原上和西方交往比西南絲綢之路方便多了。為什么稱趙國的和氏璧為楚壁?我估計,這可能是為了掩蓋玉石的來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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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考古的遺存,包括文獻記載的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,勾勒出了張騫之前東西方物質(zhì)文明交流的痕跡。盡管如此,張騫的意義依然非常重大。
因為張騫提供的西域信息,是司馬遷撰寫《史記?大宛列傳》的材料來源。官方使團由于張騫提供的線索,絡繹不絕地開展了跟西方的交往,包括對西南方向的開拓。到了明清,就成為“茶馬古道”了。因為張騫的家鄉(xiāng)是漢中,漢中往南就是成都平原。漢中這塊地方,雖然現(xiàn)在是陜西的,但秦嶺南部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跟四川很接近。所以,巴蜀的東西,他很熟悉。他在大月氏看到了四川的紡織品、竹木制品,他就問,人家告訴他,我們南邊有個國家叫印度,這些東西是從印度過來的。所以張騫知道,從四川那邊能到印度,再到他所在的大月氏國。
因為有匈奴阻隔,張騫九死一生,在西域待了13年,還娶了媳婦,生了孩子?!稘h書?地理志》記載,武帝末年,從廣州、番禺那邊派船到斯里蘭卡,也都是張騫鑿空(開通、開辟、開拓)的后續(xù)成果。由路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組成的“一帶一路”,從此正式開通。
1500年以前的東西交往,可以分為三個時期:第一,張騫鑿通之前的草原絲綢之路,或者叫玉石之路;第二,是張騫之后,漢唐時期以陸上絲綢之路為主、海上絲綢之路為輔的時期:陸上絲綢之路的主體方向是西域;海上絲綢之路的主體方向是南海;第三,到宋元明清時期,包括鄭和之前和鄭和之后,海上絲綢貿(mào)易就超過陸路。
除了短暫的大蒙古國和元朝之外,西域的路途多數(shù)時間是阻隔狀態(tài)。在整個明朝, 帖木兒帝國控制中亞,奧斯曼帝國控制西亞,陸上都走不通了,貿(mào)易往來相對衰弱,海上絲綢之路就超過了陸路。
這種超越,有各方面的原因。比方說后來的貿(mào)易品主要是瓷器,很沉且容易破碎,走陸路不方便,海上運輸更方便。當海上絲綢之路發(fā)達起來后,中西交往就跟原來不一樣了——這不僅僅是一種由于貿(mào)易品的差別,更是因為航海技術(shù)的發(fā)展。比如指南針,比如說動力技術(shù)對季風的把握,因為陸地和海洋夏季、冬季的溫差不一樣,所以它的風向就不一樣。當初馬可?波羅是從泉州等季風 ,然后走紅海波斯灣那個方向回去。反過來,夏季的風又能夠到東方去,在蒸汽機發(fā)明之前,動力技術(shù)的把握很重要。
1500年以前,在中西文明交流史中算上段;1500年以后一直到1840年鴉片戰(zhàn)爭之前,算下段。1500年之后,歐洲文明隨著殖民主義向全球擴張,遠東地區(qū)也在其中。最初,歐洲向外移民主要是在美洲,后來還有澳洲。這些地方都比較落后。歐洲人在海外探險,船長管開船,艦長是海軍指揮官,還有傳教士和商人。軍隊保護商人拓展海外市場,保證商業(yè)活動得到軍事的支持。到一個地方以后,傳教士從宗教信仰層面進行傳教。
歐洲的擴張,不僅給世界帶來了西方的科技文明和宗教文化,還把中國文化也介紹和傳播到了歐洲。因為歐洲人之前到達的美洲、非洲等地方都很落后,東南亞那時候也還沒什么人,有一些部落被酋長領導,再就是中國的僑民。當時,中國和日本的文明很發(fā)達,就歐洲人所到的地方來說,只有這兩個國家的文明可以和歐洲分庭抗禮。
中國文化被介紹到歐洲后,形成了歐洲的中國文化風。從16世紀到18世紀中葉,中歐交往達到高潮。但自18世紀晚期就開始反轉(zhuǎn)了,主要是因為英國率先實現(xiàn)了工業(yè)化,西歐以英國為領頭羊,大踏步走出中世紀。歐洲開啟工業(yè)化之后,中國輝煌的農(nóng)業(yè)文明成為反襯西方工業(yè)文明絕代風華的一種對照物。馬戛爾尼1793年訪華,在歐洲引起的回響整體非常負面,這終結(jié)了中歐文化的浪漫蜜月。鴉片戰(zhàn)爭之后,西方文化單向蜂擁而至,一直到新中國建國之后才發(fā)生改變。
我剛才給大家勾勒了中西文明交往的過程。歸納一下,以1500年為界,1500年前,可以分成張騫之前的草原絲綢之路,張騫之后又分兩個時期:漢唐時期,宋元明清時期。漢唐時期,陸路上與西域的交往最發(fā)達,盡管海上有交流——比如說法顯從海上去,從海上回來。唐德宗時期,還派過官方使團,從海上到大食——即阿拉伯世界進行政治外交活動。宋元明清,就是海路上更發(fā)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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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西文明交往的三種模式
在中西文明交流方面,方式多種多樣,有物質(zhì)層面,有技術(shù)層面,還有思想文化層面。在物質(zhì)層面,由原產(chǎn)于中國的大米、小米向外輸出,也有張騫引進了西域的很多物品,比如說苜蓿、汗血馬等。在科技層面,中國輸出了“四大發(fā)明”。
從學術(shù)界的研究情況來說,中國早期的青銅技術(shù)應該是由自己創(chuàng)造。但是,印歐人的東遷可能影響到商周的青銅技術(shù)提升。西漢時期,我國鋼鐵產(chǎn)品就經(jīng)過絲綢之路傳到了歐洲,公元1世紀的羅馬學者普林尼在他的著作《博物志》中談到,在當時歐洲市場上“雖然鋼鐵的種類很多,但沒有一種能和從中國來的鋼相媲美的”。青銅技術(shù)在中國得到提升以后,跟西方青銅的用途不一樣。西方用它做兵器,中國用它做禮器。大型祭祀的設施,都是青銅鑄造的。
在思想文化層面的交流就更多了。比如佛教入華,《道德經(jīng)》在唐朝被中國人自己翻譯成梵文,王玄策帶到了印度,但具體細節(jié)不清楚。中國的“四書”翻譯到歐洲,印度的佛典翻譯到中國,這些都有豐富的資料。這些交流有各種各樣的動機,如政治外交,經(jīng)濟利益等。南宋政府對外貿(mào)大力支持,因為外貿(mào)能夠帶來很大的經(jīng)濟利益,也就是增加政府的稅收收入。
在科技傳播方面,公元751年,在怛羅斯之戰(zhàn)中,中國一些工匠,包括造紙工匠,在戰(zhàn)爭中成了俘虜,把中國的造紙術(shù)傳到了大馬士革。有一些阿拉伯工匠成了中國的俘虜,他們也帶來一些西方的科技。元代郭守敬把阿拉伯的歷法融化到自己歷法工作當中;清朝湯若望用歐洲的天文學改造,讓清朝的歷法更精確。
在宗教方面,東晉時代的法顯,60多歲去印度, 70多歲回來,80多歲圓寂,不知道吃了多少苦。唐朝的玄奘也去西域取經(jīng)。歐洲的傳教士在中國,也是以生命來獻給他的傳教事業(yè)。
我講了這么多“西方”,張騫在中亞阿富汗,玄奘取經(jīng)去的印度,鄭和下西洋在紅海波斯灣,甚至到了非洲的東海岸,近代的利瑪竇他們來自歐洲……那么,這個“西”好像有點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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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,中西文明交往的“西洋”到底指什么?
高加索地區(qū),在里海和黑海之間偏北。高加索人種就是白人,蒙古人種是黃種人。不過,今天講的高加索人叫原始的印歐人,原始的印歐人進行民族大遷徙的模式有三種:一種是南亞模式,一種是南歐模式,一種西北歐模式。
南亞模式就是印度。在公元前1500年,印歐人遷到印度建立了種姓制,帶來了吠陀文明,把古印度的哈拉巴文化給取代了。所以,印度最早的文獻是梨俱吠陀,他們就成為高等種姓。
然后是南歐模式。希臘羅馬建立了歐洲典型的奴隸制度,這些家族,家家戶戶長達千年的遷徙,在這里建立了奴隸制度,他們稱為公民,有的戰(zhàn)爭俘虜就成為奴隸。
第三個模式西歐北歐模式,就是德國、英國。印歐人跟當?shù)厝送ɑ?,或者征服了當?shù)厝?。有德國人認為,他們的人種跟印度上層人種是同人種,希特勒講德國人是最純種的雅利安人——這是他的一種誤解。因為雅利安人是印歐人在亞洲的自稱,總體叫印歐人。雅利安人包括典型的伊朗和印度人,他們都是白人。
印歐人遷徙,到了春秋時代——就是在孔子的時代里基本完成的。截至公元前500年,古印歐人各部落的遷徙浪潮逐漸平息,從印度河流域直到不列顛島,從南亞到西歐,在整個歐亞大陸西部的廣袤地區(qū),帶著青銅和鐵器,創(chuàng)造了安納托利亞文明。
吠陀文明到了印度,古波斯文明到了伊朗, 古希臘、古意大利就是希臘羅馬文明,古日耳曼文明和凱爾特文明,分布在包括德國、英國、北歐、西歐在內(nèi)的整個歐亞大陸西部地區(qū)。整個西歐大陸地區(qū)的文明的塑造,跟印歐人的遷徙密切相關(guān)。這些地方都是中國的“西”。中國在哪兒?中國在一個幾乎完全獨立的區(qū)域,東南是大海,西南是高山,北邊是沙漠,在這樣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環(huán)境里構(gòu)建自己。
所以,中國跟這些印歐人有點“離群所居”。西方人講,真正的東方在哪兒?不在蘇伊士,不在高加索,而在天山——也就是說,其他幾大古文明之間都是相通的,包括人種、語言、宗教等。只有中國不太一樣,所以我開玩笑說,從歐亞的文明來說就是兩種人——一種是中國人,一種不是中國人。
中國最不一樣的地方,不僅是擁有著世界第三的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積,且在這么一個龐大的地域內(nèi),生活著世界上最多的人口,還有我們中國的文字古今之間就沒有多大的變化, 2000年前的《史記》,大家今天看起來沒什么太大問題。這世界上還有哪一個文明是這樣?秦漢滅亡了,有隋唐接著;隋唐滅亡了,有明清接著。可是羅馬帝國沒有了,后面就不是這樣子。所以,中國文明的傳承性確實非常獨特,可以說是舉世無雙、獨一無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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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西文明之間都有選擇性誤讀
在中國文明跟西方文明的交流過程中,誤讀現(xiàn)象很難完全避免。把不同文明完全移植過來有沒有可能?玄奘曾經(jīng)想把印度佛教的唯識宗完全移過來,他圓寂以后,這一派就斷了。所以,文明的對話中有個誤讀現(xiàn)象,或者郢書燕說——選擇式的解讀。
選擇式解讀,就是我需要什么,我就會最深刻地感受到什么。剛剛改革開放時,中國人到西方去,回來寫個游記,談自己在那兒的觀感,大家也愿意看,因為那時候出國少。作者選擇的都是他印象最深刻的東西,他認為這事寫出來,中國人愿意了解,這是一種需求。當然,對方這方面可能確實跟我們不一樣。比如馬可?波羅到中國來,他最關(guān)心的問題跟他前面幾個人不一樣。在他之前的柏朗嘉賓、魯布魯克都是傳教士。柏朗嘉賓、魯布魯克都沒有到中國內(nèi)地,都只到了蒙古。柏朗嘉賓是教士,他是教廷使團的成員,到蒙古主要是軍事和政治外交的目的,他最關(guān)心的是,蒙古人到底是什么人?他們是哪兒來的?是什么制度?他們信仰什么?他們的軍事力量怎么樣?魯布魯克也是教士,1253年奉羅馬教皇英諾森四世和法王路易九世之命出使蒙古,他對他的信仰感興趣。但馬可?波羅是商人,他對物價感興趣,對交通感興趣,對商品感興趣……當然他也吹牛,夸耀說忽必烈對他多么重用。
也就是說,需求是影響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方面,商品也是這樣。早期是西方對中國的絲綢有需求,到明清時期,除了絲綢,主要還有茶葉、瓷器等。到清朝,中國的瓷器就不如西方了。清朝的外銷瓷,就是一抹燦爛的晚霞。中國的瓷器和技術(shù)傳到西方之后,西方接受消化,制造出比中國更高質(zhì)量的瓷器來。指南針是中國發(fā)明的,但在沈括的時代,西方人就把指南針改造成航海羅盤;到清朝,中國又把它引進過來。
選擇性解讀,或說是誤讀,分兩種:一個是知識盲區(qū)的誤讀,一個是知識優(yōu)勢的誤讀。知識盲區(qū)的誤讀是說,異域文明中有些東西是我們的盲點,我們在理解時就存在盲區(qū);要么就被過濾掉了,要么被另外一種自我詮釋來解讀。最典型的就是佛教儒化,佛教有的東西中國不理解,就會用莊子來解釋,“惑者曉然”——不明白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。
在知識盲區(qū)的誤讀當中,有個非常有意思的現(xiàn)象,利瑪竇傳來世界地圖,上面有亞洲、非洲、歐洲等,中國處于世界的一塊地方。中國人一下受不了了,我們是泱泱大國,四面都是蠻夷……有人就來解讀,說九州有兩種,一種是中國內(nèi)地分為九州,《尚書?禹貢》里面有記載;另一種就是戰(zhàn)國時期,鄒衍認為這個世界又分成幾個州,然后他對世界有個想象……現(xiàn)在利瑪竇傳過來的東西,我們早就知道了。
對于西方傳來的知識,明清甚至晚清時期的中國人老是說我們早就有了,這是在接受西方文明的過程中長期存在的社會現(xiàn)象。有人認為,那時的人老說西方的知識老祖宗早就有,因此就淡漠了對外來文明的吸收,我現(xiàn)在看不完全是這樣。為什么?佛教入華以后,從韓愈、程朱陸王到王陽明,他們都從禪宗思想里面得到啟發(fā),然后重新解讀中國的儒學,所以把漢儒的詮釋變成宋儒的新解,更多是六經(jīng)注我式的詮釋。但是,他不會說是從佛教來的,而是說從堯舜禹湯和周公來的,構(gòu)建自己的道統(tǒng)。他說我的心性是從孟子來的,是從莊子來的。但是,他對佛教文明的吸收一點都不不含糊,包括朱熹、韓愈跟佛教徒關(guān)系也很好。我認為,這也是文化自信,這樣講才能為自己積極吸收外來文明打上具有民族感的標簽。我們過去什么事都是從老祖宗那兒找,最后混淆了兩者的區(qū)別。這是一個方面,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壯大了自己膽子,大膽吸收外來文明。
知識優(yōu)勢的誤讀,指的是在誤讀過程當中,會更多地讓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知識體系對他者進行理解。比如,猶太教傳到歐洲變成基督教,佛教入華被儒學思想洗禮……總之,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鑒,過去所說的引進,郢書燕說式的誤讀是常見的方式,玄奘真正原汁原味的唯識學反倒不受待見。自我創(chuàng)新的禪宗和凈土宗大行其道,因為它更適合中國人的要求。佛教進入中國后,又傳入了韓國和日本,也為東亞國家各取所需。這種誤讀,其實就是接受主體對異族文明的一種自我詮釋,對他者的一種自我理解。中國的古史傳說,經(jīng)過杜赫德等人的翻譯,“四書”等儒家思想也影響了歐洲的啟蒙運動。
我曾經(jīng)給我學生的博士論文起了個題目《當諾亞方舟遭遇伏羲神農(nóng)》,中國伏羲就是諾亞,激發(fā)了處在變革之中的歐洲人的思想觀念。他們的種種解讀,這是為了回答歐洲人關(guān)心的現(xiàn)實問題。漢語是不是聰明語言?中國人是不是諾亞的直系子孫?孔子道德哲學有何真諦?這些都不重要,重要是這些知識能夠解答歐洲人心中的疑團,能夠澆灌他們心中的塊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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舉個例子,伊甸園的亞當、夏娃、上帝跟蛇,他們的對話是互相溝通的,那個語言應該是一種理性的語言。當上帝看著人們在巴比倫造一個很大的通天塔,上帝就施了法術(shù),讓人們分散到世界各地,分別講不同的語言。歐洲人一直關(guān)心,巴別塔之前的語言是什么語言?是埃及的象形語言,還是希伯來語?還是中東某個地區(qū),基督教最早傳播那些地方的語言?最后有人說,中國的中文是這個語言,萊布尼茨還非常關(guān)心這個現(xiàn)象。
我在歐洲的時候,曾經(jīng)看過當時他們的一些研究資料,包括他們找了好多漢字方塊字,諾亞夫妻倆、三個兒子跟三個兒媳婦,八個人帶著各種動植物上船,到處都是洪水,不知道過來多少天,諾亞放出一個鴿子,看看它有沒有落腳的地方。鴿子沒有回來,說明水還沒退。過些時候,他們又放出鴿子,這個鴿子嘴里含了一根橄欖枝回來,說明水退出了?樹露出了水面——和平鴿、橄欖枝的典故就來自這里。
那么,諾亞的船到哪兒去了呢?誰是諾亞的直系子孫呢?諾亞的三個兒子,一個是亞洲的,一個是非洲的,一個是歐洲的祖先。諾亞到中國去了,你看中國的“船”字,左邊是個舟,右邊的上面一個八,下面一個口。如果中國人不知道諾亞八個人坐船,怎么造車船呢?總之,在這些傳播過程當中,有的不是誤讀,而是故意為之,他就是用自己的知識來解讀異域事物,東西方都一樣。
總之,文明之間有差距和流動,接受方有需求才交流。西方在文明交流的過程中,廣泛吸納,八面來風,吸收各種文明的正能量,推動了近代化轉(zhuǎn)型。中國只是它的一個觸媒、一方營養(yǎng)。歐洲社會內(nèi)部的變革需要外在的一些正能量。
相反,晚明盛清的中國王朝,包括康乾盛世,在農(nóng)業(yè)文明的歷史軌跡上,盡管依然錦團花簇,依然繁榮昌盛,但將利瑪竇帶來的西方科技視為奇技淫巧,當做盆景而沒有使之成為社會變革的推動力,這是因為中國那個時候還沒有產(chǎn)生這樣的需求。
漢唐時代,中國高僧大量翻譯佛典,可以說是非常主動地吸收了外來文化。明清就相反了,歐洲更主動,中國是被動者,也是揮之即往。教廷的那些資料,贊賞人的書簡,初始外交官的遠東報告,貿(mào)易商的道聽途說,都扮演著東西互鑒的角色。因為主動方往往獲得定義交流話題的主動權(quán)。
例如,明清時期,“God”這個詞到底怎樣翻譯?用上帝,用天主,這個詞會讓中國人產(chǎn)生異樣的感覺嗎?會不會真正體會神的宗教意味?中國人有上帝這個概念嗎?還有禮儀問題,中國祭祖、祭孔是多神崇拜嗎?這都是歐洲社會廣泛討論議題,都跟歐洲社會有關(guān)系,中國人完全不知道。所以,強大的一方往往更自信。
關(guān)于文明的交流,其實也不僅僅是個歷史話題。2019年,美國國務院的高官、哈佛大學政治國際環(huán)境博士斯金納在華盛頓發(fā)表報告,說美國跟中國的沖突,是不同文明不同人種的沖突,這與我們過去跟蘇聯(lián)的沖突不一樣。美蘇沖突是西方同一人種同一文明內(nèi)部的沖突,是西方大家庭內(nèi)部的事。這樣的論調(diào),明顯把中國視為異己。班農(nóng)更直接地說中國是非盎格魯?薩克遜,非猶太非基督教。這種思想,其實跟西方學者亨廷頓等人有關(guā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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亨廷頓早年就說,冷戰(zhàn)結(jié)束后是文明的沖突,他的學生福山是哈佛大學博士、斯坦福高級研究員,寫過《歷史的終結(jié)》。他后來跟他老師的觀點不一樣了,他對中國的文明也有肯定,說中國秦漢時代就具備現(xiàn)代國家的某些特征。其實,英國牛津大學教授芬納在《統(tǒng)治史》中,也講過這個意思。所以,有的西方學者主張,中西文明應該互通互融,但也有斯金納這種文明沖突的觀點??傊?,斯金納背離了西方的主流價值和政治正確,他在2019年的七八月份莫名其妙就辭職了,但2020年蓬佩奧的一次發(fā)言,意識形態(tài)的色彩很濃。
這些都是偏見。文明雖然有邊疆,但是文明也有交流,應該和平共處。我們應該在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意義上,來理解不同文明的差異和交流。尤其是1500-1800間,中西文明的交流卓有成效,而且和平自愿,沒有戰(zhàn)爭。文明的交流,不但幫助西方走出了中世紀,也對中國社會產(chǎn)生了積極影響。所以,這段歷史值得我們借鑒?!扒笆虏煌笫轮畮煛?,此之謂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