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李零：為何歐洲和中國的重要建筑物前都喜歡用獅子守門?

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 ?2020-1-16? ?青野鴻蒙

為何歐洲各國和中國的重要建筑物前都喜歡用獅子守門？古代波斯給中國傳入了什么的動物？為何歐美各國的國徽，對鷹、獅和鷹、獅合一的格里芬情有獨鐘？波斯藝術(shù)給世界留下什么樣的遺產(chǎn)？本文源于新京報，經(jīng)出版社授權(quán)，摘選自李零的《波斯筆記》（下冊）第十五章。

波斯藝術(shù)中的動物

人類交往，有兩樣最重要：一樣是戰(zhàn)爭，一樣是商貿(mào)。戰(zhàn)爭是“不打不成交”，通過征服，互相學(xué)習(xí)。比如亞歷山大征波斯，就主要是征服者向被征服者學(xué)習(xí)。他死后，有所謂“希臘化時代”（Hellenistic Age）。所謂“希臘化”，馬其頓、托勒密、塞琉古，每個王朝都是你化我，我化你，互相化，并不是單向的希臘化。

商貿(mào)是互通有無，最能反映彼此的有無。比如中國和伊朗，絲綢之路上，你來我往，兩邊的物產(chǎn)有什么不同，一下子就能看出來。

這里，我想談?wù)劜ㄋ顾囆g(shù)中的動物。動物也能反映交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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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實的動物和想象的動物

藝術(shù)中的動物分兩大類：一類是寫實的動物，一類是想象的動物。

寫實的動物（realistic animals）是自然界本來就有，人類能夠觀察到的動物，比如野生的獅、虎、狼、熊、鷹、鹿，以及家養(yǎng)的馬、牛、羊、雞、犬、豕。

想象的動物（imaginary animals）是現(xiàn)實不存在，靠想象虛構(gòu)出來的動物。其特點是東拼西湊，四不像，比如把人跟動物拼一塊兒，把飛禽、走獸拼一塊兒，本來不長角，給它加上角，肩上沒翅膀，給它插上翅膀。

埃及藝術(shù)，動物形象特別多。這些動物，很多都是寫實的動物，但同時又是神。比如獅子、胡狼、河馬、狒狒、瞪羚、鱷魚、朱鷺、鷹隼、眼鏡蛇、青蛙、甲蟲、蝎子，以及公牛、山羊、貓、鵝。

埃及的神祇有三種形象，不光流行于埃及本土，而且對整個近東世界都有影響。一種是雙翼日盤，乃拉（Ra）的象征；一種是鷹隼，乃荷魯斯（Horus）的象征；一種是獅身人面像，即大家熟知的斯芬克斯。拉是太陽神，雙翼日盤代表太陽，像鷹隼一樣插上翅膀，飛在空中。這種神，后來與荷魯斯合一，荷魯斯作鷹隼狀。鷹隼是自然界固有的動物，比日盤更形象。斯芬克斯不一樣，它是人獅合一，屬于想象的動物。雙翼日盤、鷹隼和斯芬克斯在西亞藝術(shù)中也很流行。

西亞藝術(shù)，三種動物最流行：老鷹、獅子、公牛。這些都是自然界固有的動物。想象的動物，則是用這三種動物和人，兩兩拼湊而成。三種形象最典型：斯芬克斯，獅身人首；拉馬蘇（Lamassu），牛身人首；格里芬（Griffin），獅身鷹首。類似的拼湊還有很多種，如長翅膀的翼獅（winged lion）和獅怪（demon lion）。獅怪不光長著鷹的翅膀，而且前腳為獅爪，后腳為鷹爪，甚至有蝎子狀的尾巴。它們都是用老鷹、獅子、公牛拼湊而成。這種設(shè)計，推而廣之，所有走獸都可加翅膀。如薩珊藝術(shù)和草原藝術(shù)，馬、牛、羊、駝、鹿，都可加翅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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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斯藝術(shù)中的動物

拉馬蘇

亞述的宮室和神廟常以成對的拉馬蘇守門。波斯波利斯大平臺的萬國門也以成對的拉馬蘇守闕，這是學(xué)亞述。亞述的拉馬蘇分兩種，一種是獅爪，一種是牛蹄。作獅爪者類似斯芬克斯。

斯芬克斯

波斯的斯芬克斯，多為男相，頭戴王冠，長大胡子，與埃及不同，與希臘也不同。希臘的斯芬克斯多為女相。波斯波利斯也有這種圖像，見阿帕丹東階外壁橫楣，大流士宮以南的大臺階也有類似圖像。

格里芬

波斯波利斯的三種柱頭，其中一種是格里芬。喬加?贊比爾出土過一件陶格里芬，年代可以早到公元前13世紀。

獅怪

亞述石刻有獅怪，蘇薩大流士宮的釉磚畫也有獅怪。波斯波利斯的門道有《英雄搏殺獅怪圖》，左右對稱各一幅。王與獅怪面對面，一手在上，緊緊抓住獅怪的角，一手在下，操匕首猛刺獅怪腹部。

牛怪

在波斯波利斯，除去《英雄搏殺獅怪圖》，還有《英雄搏殺牛怪圖》，圖中牛怪和獅怪一樣，也是作站姿，與王搏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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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中國比較

中國藝術(shù)中的動物，也分寫實和想象兩種。但這兩類動物，有時會混在一起。

比如四象，青龍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，四分天宇，青龍代表東方七宿，白虎代表西方七宿，朱雀代表南方七宿，玄武代表北方七宿，除龍是想象的動物，其他三種，似乎都是普通的動物。但白虎不是普通的虎，朱雀不是普通的雀，玄武不是普通的龜蛇，同時是天上的星官群。

又十二生肖，除龍是想象的動物，其他都是寫實的動物。馬、牛、羊、雞、犬、豕是家養(yǎng)，虎、兔、蛇、鼠、猴是野生，都是現(xiàn)實存在的動物。它們在功能上是一樣的，同樣代表十二支，用于推算歷日，跟西方的黃道十二宮功能相似。

中國的瑞獸

中國古代，動物分羽、毛、鱗、介、蠃五類。羽蟲是飛禽，鳳為之長；毛蟲是走獸，麟為之長；鱗蟲有鱗，龍為之長；介蟲有甲，龜為之長；蠃蟲無毛，人為之長。

什么是瑞獸？瑞獸的瑞是祥瑞。所謂祥瑞，往往具兩面性，既可祈福迎祥，又能驅(qū)兇辟邪。如漢武帝以來的西漢年號，元狩、元鳳、神爵、五鳳、黃龍之類，就是以這類動物的出現(xiàn)為祥瑞。

上面說的龍、鳳、龜、麟，號稱四靈（見《禮記?禮運》），就是最典型的中國瑞獸。

中國的瑞獸，多是想象的動物。如頤和園仁壽殿前的銅瑞獸，龍、鳳、麟，就是想象的動物。

但情況也有例外。如太和殿前的銅瑞獸，龜、鶴，就是寫實的動物，但神龜和普通的龜不一樣，仙鶴和普通的鶴也不一樣。龜、鶴象征長壽。明清以來，有龍首龜，號稱赑屃（龍生九子之一），用以馱碑，鶴亦口含仙草，有時站在龜背上，叫“龜鶴齊齡”。

龍、鳳、麐（同麟），三字見于商代甲骨文，很古老，說明它們都是中國人的創(chuàng)造，并非自外輸入。這三種瑞獸，幾千年來，變化很大，但萬變不離其宗，仍有形象上的連續(xù)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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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

龍的形象是由多種動物拼湊而成，但仍有現(xiàn)實依據(jù)，主要參考的是蛇類和蜥蜴類的爬行動物，特別是鱷魚。甲骨文的龍字正像頭上長角，張血盆大口，露尖牙利齒，搖頭擺尾的鱷魚。中國古代，北方也有鱷魚。相傳夏有豢龍氏，就是擅長養(yǎng)鱷魚的人。商周銅器，紋飾分兩大類，一類是動物紋，一類是幾何紋，唯獨缺少植物紋。動物紋，最主要就是龍紋。我寫過一篇文章，專門考證通常說的饕餮紋或獸面紋，說明這類紋飾只是正視的龍首紋。

鳳

鳳的原形是雉科動物，主要參考的是錦雞（Chrysolophus）、孔雀（Pavonini）一類動物，特點是尾巴很長，頭上有冠，顏色鮮艷。甲骨文的“鳳”字正像長尾有冠的鳥類。商周銅器，除去龍紋，鳥紋最流行。鳥紋中的長尾戴冠者，就是鳳紋。鳳，漢以來也叫鳳凰，雄曰鳳，雌曰凰。

麟

麟的原形是鹿科動物。麟，亦作麐，二字皆從鹿。甲骨文有“麐”字。《詩?周南?麟之趾》提到麟。麟的形象，后世有很多變形，有點像龍，但龍是五爪，麟是偶蹄，仍然不難區(qū)分。這種動物，因哀公獲麟，孔子絕筆《春秋》而大出其名，但到底屬于哪一種鹿，誰也說不清。麟是獨角鹿。自然界，鹿科動物都是雙角，獨角是出于想象。與麟類似，歐洲有獨角獸（unicorn），形象是獨角馬。馬沒有角，有角是出于想象。這種馬的角長在頭頂，很長很尖，表面有螺紋。自然界，只有加拿大北部和格陵蘭島西部海域的一角鯨（Monodon monoceros）有這種角。中國的獨角馬，見于吉林老河深鮮卑墓出土的鎏金飾牌，不但鼻子上長著獨角犀似的角，而且有翅膀。河西走廊，魏晉墓也經(jīng)常出土獨角獸，也有歐洲獨角馬似的長角。漢以來，麟也分雌雄，雄曰麒，雌曰麟。西人是以unicore翻譯我們的麒麟。

中國的外來動物

波斯，東為伊朗高原，西為兩河流域，北為小亞，南為埃及。它的地理位置很特別，中國的東西往西傳，歐洲、西亞、北非的東西往東傳，它是中轉(zhuǎn)站，兩邊的東西都有。如伊朗既有老虎，也有獅子，既有單峰駝，也有雙峰駝，同時有本地出產(chǎn)和周邊進貢的各種馬。獅子、單峰駝和所謂天馬，對中國而言，都是外來動物。

獅子

中國藝術(shù)有獅子，不但有，而且很流行。舞獅是漢唐時期隨佛教藝術(shù)從西域傳入，從此扎根中國，久而久之，完全被中國化。中國人往往忘了，中國本無獅子。獅子是從伊朗和印度進口。但戰(zhàn)國時期，中國人就已經(jīng)聽說過這種動物，比如 《穆天子傳》講穆王西征，就提到獅子，當(dāng)時叫“狻猊”。《爾雅?釋獸》也提到“狻猊”。狻猊是譯自伊朗、印度和中亞，發(fā)音以S打頭。上博楚簡 《三德》還提到“貎”，則是以L打頭，估計是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拼法。獅子作為外來動物，最初充滿神秘感。中國人是靠他們熟悉的老虎來認識獅子。如《爾雅》郭璞注說，狻猊是一種毛色淺淡的老虎，就是如此。上博楚簡《三德》篇說，“貎飤（食）虎，天亡不從”，《爾雅》也有這種說法。

漢以來，西域各國常遣使進貢獅子，被中國人當(dāng)作珍禽異獸，養(yǎng)在宮廷苑囿?！妒酚?大宛列傳》說，西域各國，安息“最為大國”，“其西則條支，北有奄蔡、黎軒”?！稘h書?西域傳》說“（安息國）北與康居、東與烏弋山離、西與條支接”，“安息東則大月氏”。安息是帕提亞。漢代的伊朗屬于安息。安息是西域的中心。

獅子輸入中國，史籍可考，至少可以追溯到東漢時期。材料最早有三條，一條是漢章帝章和二年（88年），安息遣使獻獅子，見《后漢書?章帝紀》；一條是漢和帝永元元年（89年），月氏遣使獻獅子，見《后漢書?和帝紀》；一條是漢和帝永元十三年（101年），安息王滿屈獻獅子，見《后漢書?西域傳》?？梢姫{子輸入中國，最初是從伊朗。滿屈，以年代考之，相當(dāng)帕克羅斯二世（Pacorus II，78—105年在位）。

漢以來，中國習(xí)慣以“師子”稱呼這種動物，今作“獅子”?！蔼{子”是外來語，跟很多西域方言有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，但追根溯源是伊朗語。波斯藝術(shù)受西亞影響，既有寫實的獅子，也有想象的獅子。后者有各種變形，比如頭上長角，肩上插翅膀。中國的天祿、辟邪也是以獅子為原形，加上翅膀加上角，類似波斯藝術(shù)的翼獅和獅怪。古人認為，獅子吃老虎，既可祈福迎祥，又可驅(qū)兇辟邪，故這種怪獸又有“天祿”“辟邪”的美稱。我國瑞獸，只有這種是外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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單峰駱駝

駱駝分兩種，一種是單峰駱駝（Camelus dromedaries），也叫“阿拉伯駱駝”，特點是毛短身瘦，耐熱；一種是雙峰駱駝（Camelus bactrianus），也叫 “巴克特里亞駱駝”，特點是毛長身壯，耐寒。前者主要分布在北非、阿拉伯半島和印度，后者主要分布在伊朗東北和阿富汗，以及我國新疆和內(nèi)蒙古草原。我國的雙峰駱駝，體型壯碩，毛發(fā)甚長。這兩種駱駝，波斯波利斯阿帕丹臺階的浮雕都有。

雙峰駱駝，米底藝術(shù)中也有。中國的駱駝是雙峰駱駝，和巴克特里亞駱駝屬于一大類。司馬遷在《匈奴列傳》中描述過北方草原的各種動物，其中就有駱駝，當(dāng)時叫橐駝。東漢牟融引古諺曰：“少所見，多所怪，睹橐駝言馬腫背?！保踩凇独砘笳摗罚?/span>

盡管中國與北方草原鄰近的地方，人們早就看見過駱駝，但中國內(nèi)地對駱駝卻一直很陌生。他們是以他們熟悉的馬來解釋他們不太熟悉的駱駝。早在戰(zhàn)國時期，駱駝的形象就已出現(xiàn)。漢代諸侯王墓，駱駝的形象也時有發(fā)現(xiàn)，如大云山漢江都王墓出土的承虡銅駝。

唐三彩，表現(xiàn)西域商旅，經(jīng)常有胡商駱駝俑出現(xiàn)，寓目者幾乎都是雙峰駝，單峰駝也偶爾發(fā)現(xiàn)。中國的雙峰駝，真正特色在體型壯碩，毛發(fā)濃厚。

天馬

漢武西征，求取大宛的汗血寶馬，號稱“天馬”。這種馬，即世界著名的阿克哈?塔克馬（Akhal-Teke），也叫馬薩革泰馬、尼薩馬、安息馬、波斯馬、土庫曼馬，大宛并非原產(chǎn)地。

馬薩革泰人是活躍于伊朗高原的游牧民族，居魯士大帝就是死于馬薩革泰人之手。尼薩是安息崛起的地方，即今土庫曼斯坦的首都阿什哈巴德。阿什哈巴德才是原產(chǎn)地。

漢代出土的銅馬、陶馬，唐代出土的三彩馬，其中體型高大者多是表現(xiàn)西域良馬，可能就是天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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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亞藝術(shù)，獅子是流行主題。亞述和巴比倫都喜歡獅子，常以石獅鎮(zhèn) 守宮門、廟門和陵墓，亞述宮殿的畫像石，獵獅也是常見畫面。

希羅多德兩次提到格里芬，一次是把格里芬描寫成看守黃金的神奇動物，一次是說斯基泰王斯庫拉斯在波利斯提尼人的城里有一座豪宅，在它的周圍有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斯芬克斯像和格里芬像。

歐洲各國喜歡用獅子或格里芬為各種建筑特別是銀行和博物館把門，這個習(xí)俗已經(jīng)變成世界文化。我國早在東漢時期，就已經(jīng)用獅子和天祿、辟邪守闕，這是中國藝術(shù)與西方藝術(shù)的“國際接軌”，很有象征意義。（本文選自李零新書《波斯筆記》）